前几年看到孔奇的人物画新作时,眼睛为之一亮,头脑里闪过念头:他竟这样作画!不用说,在当今中国画坛,孔奇的人物画从形式技巧到图式语言,都是使人感到比较“陌生”的。它既不能被归于居主流地位的“中西融合”的人物画类型,也和传统的文人画有一定的距离。但看得出来,又和它们有密切的、不可分割的联系,可以说是在对它们的全面观照、研究基础上具有个性的独特创造。
中国画,不论是人物还是山水、静物,都有一套经过时间沉淀和前人经验积累的规范,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传统”,传统又有新旧之分,分水岭大致以20世纪初为限。旧的文人画传统中的人物画富有神韵和具有笔墨趣味,但忽视写实造型,衍变到末流,图式缺乏变化而失之于千篇一律;新的“中西融合”型的人物画,引进了写实的素描技巧,强化了人物造型,拉近了绘画与现实的距离,不过又往往在用笔墨表现神韵这方面有所欠缺。孔奇受过艺术学院多方面的训练,写生练习和素描造型、以笔墨为中心的传统国画、现代构成意识……他都精心地学习和钻研过。在他的艺术成长期,还受到过前卫艺术思潮的洗礼。各种观念,各方面的技巧,经过他的消化吸收,都成为他的养料,都对他的画风形成产生了影响。但真正的个人风格,却是通过艰苦的实践和细心的体悟逐渐地形成的,也可以说这是寻找自我的过程吧!确实,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应该是艺术家和表现客体的“物我合一”,即主观与客观的自然融通,难分彼此。
读孔奇作品的第一个感觉是他画得潇洒自由,他不为客观对象所束缚,信手涂抹,作品似天然而成。他画中的人物和其他物象都不那么具体写实而带有意象的特征,主要通过隐约的或画龙点睛的描绘显示形的存在。摆脱严格的写实造型,画家固然获得了相当大的自由,但也容易在无拘无束中丧失艺术创造中需要的某种严谨性,尤其在人物画中这种严谨性不是可有可无的。孔奇之所以能在自由和严谨之间驾驭自如,一是靠他的造型基础功力,二是靠他的艺术修养。
说起造型基础功力,人们往往和西画的素描功夫联系在一起。其实,传统中国画尤其是文人画之前的绘画,也是讲究造型的,也有自己的造型观和造型技巧,即使文人画也并非完全抛弃造型天马行空地任意涂鸦。中西绘画之间对形的要求不尽相同,但也有相同之处。前者重视与客观物象的肖似,在肖似中求一种境界;后者则要求形似服从神似,服从意境的表现。两种表现方法各有特色,相异而并非水火不容。受过现代美术教育、具有现代艺术观念的孔奇,超脱于这两种表现方式之上,他有意打通这两种手法之间的隔阂,把自己学到手的素描写实造型本领暗暗地运用在以笔墨表现神韵为目标的写意造型之中,从而体现他的气质和个性,形成他的艺术风格。
孔奇画中的严谨性主要体现于结构之中。他笔下的人物或其他物象看似松散,但都具有结构性。他充分利用线与团块造型使画面具有整体效果,同时让各部分的相互构成有若隐若现的显示。因为结构严谨,作品予人以视觉和心理的大效果,与此同时构成形体的基本元素——线和色彩却相当放松和自由,不求面面俱到,只求意到,神韵到。线的长短、粗细、曲折的变化,墨的浓淡虚实,色彩的和谐与对比……这些自由发挥的形式因素贴切地与上面说到的严谨结构性协调的因素结合于一体。这,全在“度”的掌握之中,是一种“合适”之美,是孔奇长期磨练的结果,更是他艺术修养的自然流露。
孔奇的画不矫饰、不做作,努力真实地呈现自我。他能做到这一点,除了个人性格因素之外,还与他对画理的研究有关。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孔奇认识到,画家在创作过程中主观能动性的发挥,可以通过多种方式表现出来。传统画论中的“胸有成竹”应该理解为艺术家凭借充足的实践经验与修养,对即将完成的作品充满信心,不完全是指创作之前某种固定的主观构思。“胸有成竹”的艺术家面对创作过程中瞬息万变的局面,会产生激情和灵感,会根据画面情况因势利导,会自主或不由自主地做新的选择,或“化险为夷”从而柳暗花明,或“借题发挥”从而引申出新主题。尤其是中国水墨画,创作过程中的“偶然性”既是某种不确定性,更充满机遇和可能。而且,偶然性的出现有两种情况:无意中出现的和画家主动“制造”的。在我看来,孔奇作画充分利用这两种偶然性,而后者情况似乎更多。他在自己“制造”的偶然性的水墨、彩墨的印迹中,充分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发挥自己的创造性,把偶然的印迹或图象引到某种意象的创造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偶然的印迹和图象成为刺激他灵感的重要因素,与他的创作过程须臾不可离。朦胧的、似真似幻的种种笔墨印迹或偶然图像,包含了许许多多的未识性和可能性,艺术家要利用和发展这种可能性,仅靠机智和聪明是不够的,还需要有丰富的生活积累和艺术积累。也就是说要有长期的生活体验,有大量生活经验和原始形象的储备。孔奇是有心人,他在自己的艺术历程中,不论对自然造化还是对历代艺术大师的创作,都注意揣摩、体会和领悟。长此以往,种种形象的胚胎储存于心,一旦画面有所暗示,便随手加以图绘,发挥想象,构成形象。有时清晰,有时朦胧,均委婉柔和,潇洒自如,韵味很足,自成一格。
孔奇有了自己鲜明的画风,且得到了同行们的赞许和社会的承认。但深谙艺术规律和原理的他,有自知之明。他说:“高格调的‘画品’才是艺术家终身追求的目标。为此,我仍要不断地探索,寻找自己感情的归宿,才能形成一种创作意识的自由,形成风格的自然。”期待他在充满崎岖的道路上,坚持面向生活,坚持研究传统,在绘画创作中做出新的成绩。
(邵大箴,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名誉主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美术研究》主编)